從四福音看耶穌被神化的經過

在基督教信仰的前設下,福音書描寫的耶穌形象盡皆真實,所記語錄盡皆其親口所說,所以在基督徒來說,耶穌的真實性並不能靠歷史來印證,而僅能從福音書裏證明出來,在教會裏,我們耳熟能詳經常聽到牧者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裡去‧」(約14:6)。這句話也幾乎成為了很多教會的招牌金句。然而,在非信徒來看,這種思維,不免落入循環論證中。在本文,我們摒棄神學前設,堅持從歷史思維來觀看,集中討論新約四福音的成書背景及時間,考究各卷福音書所反映的耶穌形象。

歷史文獻上並沒有留下任何關於耶穌的記載,耶穌死後八十年裏,並沒有任何希臘文及拉丁文獻提及過耶穌,僅在公元93年被猶太史學家簡略地提及過,所以嚴格來說,耶穌是缺乏史料佐證的。在本文中,我們嘗試還原耶穌的本來面目,他本來是一個農民革命份子,與同時代的不少「彌賽亞」一樣,以大衛後裔自居,宣揚上帝之國的臨在,透過醫治及驅魔等江湖手段冀望建立新的社會秩序,意圖打破猶太教祭司階層,然而因言行危害了祭司階層及羅馬當局而被刑死。後世福音書的編寫基於神學需要而將真實的耶穌改頭換面。

◎ 福音書成書梗概

關於新約的起源問題,杜賓根學派及其繼承者如施特勞施、鮑威爾,科學地指出福音書成書時間當推在二世紀的第二個25年,因此,關於基督的生活的「目睹者」的記述乃是第二手以至第三手材料,甚至基督本身的歷史資料也值得懷疑。其實在基督教最早生成的年代,教徒們都有強烈的末日觀念,他們相信末日將在此生此世到來,他們根本沒有意識要把思想言行紀錄下來或組織成經書,當時的福音都是使徒和長老口耳相傳的,只是到了後來,那些等待彌賽亞到來的人等得不耐煩了,開始舞文弄墨,將使徒長老口耳相傳的福音記錄起來,成為福音書。

據學者研究,四福音書中,《馬可福音》成書最早(70-80年間),《馬太福音》次之,《路加福音》再次(75-90年間),《約翰福音》最後(95-100 年間),當中前三卷福音又稱為「對觀福音」,而《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均是本源於《馬可福音》而成。耶穌被釘時,他的門徒俱已四散,因此沒有證據顯示四福音是他們的門徒本人所寫,福音書記述耶穌被捕後受審的情節更是不可思議, 既然門徒俱已四散,又如何能記述出來呢?)除了《路加福音》外,其餘三福音都是偽托門徒之名馬可、馬太及約翰寫成的,現在比較有把握的推測是《路加福音》應該是生活於80至90年的外邦基督徒,它是保羅派信徒的傳道內容,而《約翰福音》則是由一個敘利亞的教派所寫。直至公元四世紀末,四福音及其餘的二十三份書信文獻才被收集成為新約全

最原始的福音書是用亞蘭文,即加利利的方言寫成的,流傳於巴勒斯坦和敘利亞教會,然而當保羅派系得勢後,在羅馬寫成的《馬可福音》將原初福音書中的革命性內容刪除,《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二福音書除了依據了《馬可福音》,更取材自“Q”資料,所謂“Q”資料,是從德文Quelle(資料出處)而來,它並非新約中獨立的書卷,而是嵌在《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裡,是兩部福音書共同依據的,這些資料比《馬可福音》更早,若從《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中剔除了《馬可福音》的成份,便可得出“Q”資料了,這些資料是最貼近耶穌真實面的言行錄。我們閱讀聖經,必須要有辨證精神,分別出哪些福音書內容是貼近真實的拿撒勒耶穌,哪些是保羅教派後來潛建的神學思想。

◎「歷史上的耶穌」與「信仰上的耶穌」

四福音書成書時間既有先後次序之分,若從歷史視角觀之,每卷福音內容當與當時社會環境有密切關聯,各福音之成書,亦反映各時代的思想,當中更暗暗反映耶穌作為歷史人物,出於群眾的宗教需要而被神化,而且越吹越神,越說越離真實性越遠,於此我們必須區分「歷史上的耶穌」與「信仰上的耶穌」,究竟耶穌有沒有自稱為神?(耶穌只在約翰福音這本最晚期的福音書自稱為神,在《馬可福音》、《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裏耶穌從沒自稱為神),此外,四福音都是事後的記述,作者寫來的時候是完全知道事情是會發生的,那麼福音書裏耶穌的言論有多少是耶穌親自說過的,有哪些是後人杜撰的?這些都是必須認真對待的。

其實福音書的寫成,本來就是一個十分輾轉的過程,《馬太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三福音的原始版本是由希臘文寫成的,後來才被譯成拉丁文版本,只有《馬可福音》由亞蘭文寫成,再譯成拉丁文或希臘文,然後譯成英文,可見福音書的寫作根本不是當時人所記(馬太及路加最多懂得希伯來文,何以能夠用希臘文寫成福音書?約翰是文盲,寫成《約翰福音》根本不可思議!)經過早期教會以口傳口而寫成的,再經過間接輾轉的傳抄,故此從四福音書中,我們要懂得分辨資料,哪些是較可信的及哪些是不可信的,若然單憑信徒憑藉信仰去看待福音書,我們是不能重構歷史上真實且有血有肉的耶穌的。

聖經學者考證,福音書只有小部份耶穌言論是其親口所說,福音書是在耶穌死後40至70年才成書,而且作者皆沒有親身見證過耶穌的生活,始自1985的耶穌研究學會針對耶穌的真實性問題作出研究,結果得出福音書82%都不是耶穌確實說過的話,當中《約翰福音》的耶穌言論真實性為最低。(1)

◎ 耶穌之被神聖化,保羅是始作俑者

在早期的基督教裏,基督教分化為兩派,分為彼得派和保羅派,四福音書中,前三卷書卷為「對觀福音」,其風格與《約翰福音》截然不同,在「對觀福音」中,我們尚能夠找到耶穌真實的原形,作者也沒有明確表示耶穌是神;然而到了《約翰福音》,耶穌已經是一個道成肉身的上帝了,其神聖形象也為基督教神學奠定了基礎,至後來的「三位一體」教義也由此而引伸出去,《約翰福音》與保羅書信共同構建了神學的基調。

保羅在基督教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若沒有保羅,就沒有今日的基督教,保羅書信應是耶穌最早期的文字資料,保羅雖然自稱是耶穌的門徒,但他的書信對耶穌的生平事跡的描述卻廖廖無幾,保羅對耶穌的認信,只建基於「復活」一事上(見林前11:23-26),保羅的書信只是提及過最後的晚餐、釘十字架及復活三件事。換言之,我們並不能靠保羅的文字發掘歷史上真實的耶穌,耶穌對保羅來說,只是作為信仰符號而存在,我們唯有繼續循其他文字資料,找出耶穌的真實原型,而“Q”資料是我們的重要綫索。

◎ 福音“Q”資料《耶穌啟示語錄》

歷史中真實的耶穌,其實可從消失了的福音“Q”資料中發現出來,“Q”資料是最原始最貼近耶穌言談的消失文獻,耶穌死後二十至三十年間經巴勒斯坦的早期基督教社群編撰而成,“Q”資料並不是有實存於世的文件,《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除了本於《馬可福音》外,均很可能共同使用過同一份文件來撰寫他們的福音書,這份文件就是“Q”資料了。

例如關於耶穌的師父約翰的關係,“Q”資料透露出,約翰正正是耶穌的「師傅」。耶穌曾說過:

「你們出去究竟是要看什麼‧要看先知麼‧我告訴你們,是的,他比先知大多了‧」(路7:26)
我告訴你們,凡婦人所生的,沒有一個大過約翰的‧」(路7:28)

以上這句,耶穌明顯是在宣說,約翰比他自己還大,因為耶穌本人,當然也是「婦人所生」的。緊接著下一句「然而神國裡最小的比他還大‧」(路7:28-29)則是希臘文本抄寫者為了彌補這句如此震撼的話而加上去的,目的是淡化上句約翰過於尊崇的地位。

其實耶穌眼中的約翰是無比偉大的,在希伯來文的《馬太福音》,耶穌更說過:「因為眾先知和律法預言約翰」,這句震撼的話在基督徒眼中當然是接受不得的,所以在希臘文譯本中,這句話變成了:因為眾先知和律法說預言,到約翰為止‧」(太11:13)

而從“Q”資料中,我們亦發現耶穌很多教誨其實是直接繼承約翰的,例如:「有兩件衣裳的,就分給那沒有的,有食物的也當這樣行‧」(路3:11)以及我們耳熟能詳的主禱文,其實也是耶穌從約翰那裏學來的。

◎ 四福音書耶穌形象的比較

《馬可福音》

我們可將《馬可福音》、《馬太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作一劃分,前三福音的耶穌形象比較接近人性,作為對觀福音之首,《馬可福音》成書約七十年代,約為耶穌死後四十年左右的時間,是為四福音最早成書的書卷,也是對耶穌形象最寫實的一卷書卷,教會傳統認為此書卷乃約翰‧馬可寫成,然而學界普遍不予承認當時正是猶太戰爭激烈之時,耶路撒冷聖殿被毁,處於這種戰爭大反叛的非常時期,猶太基督徒受到致命迫害,作者藉著耶穌,警告信徒在亂世中家庭裏會發生背叛:「弟兄要把弟兄,父親要把兒子,送到死地;兒女要與父母為敵,害死他們」(可13:12)

《馬可福音》以希臘文寫成,筆下的耶穌宣揚的教訓是神的愛和神的國,耶穌沒有公開承認自己是彌塞亞與否,而只是一個充滿聖靈和有深厚宗教經驗的人,與當時的猶太人一樣,耶穌相信末日快到,並說:

耶穌又對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站在這裡的,有人在沒嘗死味以前,必要看見 神的國大有能力臨到‧」(可9:1)
但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惟有父知道‧」(可13:32)

由此我們推知,耶穌自認為先知,傳揚神國來臨的道理:

說,日期滿了,神的國近了‧你們當悔改,信福音」(可1:15)

至於耶穌的性格形象的刻劃,《馬可福音》由於是最早成書的福音,故此書中的耶穌形象是最具人性的,它較能反映歷史上真實的耶穌形象,當中記載耶穌施行神跡,如「水上行走」(可 6:49)及「平靜風兩」(可4:39)顯示作者受東方神秘宗教思想的影響,《馬可福音》筆下的耶穌,是十分具人性的,例如描述他對法利賽人感到「憂愁」, 「怒目」看他們(可3:5),又例如以下經文:

他也詫異他們不信,就往周圍鄉村教訓人去了‧」(可6:6)
耶穌看見就惱怒」(可10:14)
於是帶著彼得,雅各,約翰同去,就驚恐起來,極其難過‧對他們說,我心裡甚是憂傷,幾乎要死‧你們在這裡,等候警醒‧」(可14:33-34)

歷史上的耶穌是人,他否認自己的完善,正如他對一位財主說:

你為什麼稱我是良善的,除了 神一位之外,再沒有良善的‧」(可10:18)

甚至描繪耶穌死時的絕望情態:

我的 神,我的 神,為什麼離棄我‧」(可15:34)

此外,在《馬可福音》中,也可以鑲嵌了“Q”資料耶穌的言論及當時的末世思想,表達強烈的末世意識,並時常強調要對那日子作出「警醒」,反映了早期耶穌運動的特徵:

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子也不知道,惟有父知道‧」(可13:32)

這些思想,反映了早期拿撒勒運動身處激烈的民族矛盾的環境,深深懷著末日意識,而群眾正處於彌賽亞將到的熱烈情緒中,而在這段彌賽亞將到而未到的階段中,信徒時刻保持警惕的心理,因為上帝的來臨是隨時而至,像盜賊一樣,與此同時,以上這句經文也看到耶穌也否認自己有全知的能力,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末日何時來臨到。對於末世期盼,在《馬可福音》第十三章有多處形象的刻劃,讀者可以細細查考。

追溯原始《馬可福音》文本的耶穌形象,我們還要考慮一個因素,就是經文在千百年來的輾轉抄寫流佈過程中,抄寫者有沒有歪曲過原始經文的內容?有沒有忠於原文作出加加減減?在《馬可福音》筆下,耶穌較像是一個憤怒的先知,儘管抄寫經文者修改過原始經文內容,但我們透過分析仍可以推測原始經文所刻劃的耶穌形象,我們且看一例,在1章第41節裏描述耶穌對貧窮麻瘋病人「動了慈心」伸出溫柔之手,病人隨即潔淨,然而據最古老的希臘文伯撒抄本,耶穌並不是「動了慈心」,而是「動了怒」,隨後的和合本經文述說:「耶穌嚴厲的囑咐他,就打發他走」(可1:43),然而據學者巴特‧埃爾曼考證,據此段經文的希臘文直接翻譯,耶穌的確沒有善良地對待這位病人,耶穌「嚴厲地斥責他」,並「將他趕走」,從行文來說,耶穌「動了怒」的確較「動了慈心」更合乎語境。此外,還有另一個線索,就是我們知道隨後的《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都是以《馬太福音》作為藍本而寫故事的,恰巧的是,《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在描述這個麻瘋病人的故事,都幾乎照搬《馬可福音》的原話,唯獨偏偏沒有照錄耶穌「動了慈心」之語,這不禁讓人懷疑,《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是否在根據《馬可福音》故事藍本時,發覺行文中的耶穌並不是溫柔憐憫,放是故意更動或直接忽視。如此看來,《馬可福音》筆下的耶穌在貧窮麻瘋病人故事裏究竟是「動了慈心」或是「動了怒」,的確大有疑問。(2)

此外,《馬可福音》還有不少情節描述耶穌發怒的情緒,例如在3章5節裏,耶穌「怒目周圍」對著在會堂中窺探他的人,在10章14節裏,耶穌因門徒不讓人們帶小孩來給耶穌祝福而惱怒,以上故事都在《馬太福音》及《路加福音》有同樣的反映(太19:14及路18:16),然而他們要麼移除了耶穌發怒的描寫,要麼把故事重寫出來。(3)

至於基督教標榜耶穌「愛」的形象,這個問題也是值得考究的,在《馬可福音》裏,耶穌對「愛」的表達表現於第12章29-31節:

「耶穌回答說:第一要緊的就是說:以色列啊,你要聽,主─我們神是獨一的主。你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愛主─你的神。其次就是說:要愛人如己。再沒有比這兩條誡命更大的了。」

我們集中討論耶穌的「愛鄰舍」之「愛」的含意,有學者分析出,這裏所謂的「愛鄰舍」也就真的僅是「愛鄰舍」而已,而非愛所有人,這是局限於耶穌本人狹隘的民族觀念所致,這在以下一例可以充份反映,有一位非以色列人的婦人向耶穌乞求為她的女兒趕鬼,被耶穌斷然拒絕「不好拿兒女的餅丟給狗吃」,那婦人隨即哀求「但是狗也吃牠主人桌子上掉下來的碎渣兒」,於是耶穌就向她扔下碎渣兒,把她女皃身上的鬼趕走。(注意在隨後的《馬太福音》,這個故事被改寫成婦女得救是因為她的信心,然而在《馬可福音》裏是沒有信心的元素的,婦女之所以讓耶穌施捨獲救,是因為她願意承認自己是狗,是比以色列低下一等的狗,故此耶穌說,「因這句話,妳回去吧,鬼已經離開妳的女兒了」。)(4)

此外,《馬可福音》最末部份耶穌對門徒說「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信而受浸的,必然得救」(第15-16節),這段經文亦大有可疑,已被證實是公元二世紀早期所添加,早期的抄本是沒有的。(5)

簡單總結一下,《馬可福音》較真實地反映了歷史上耶穌的原型,耶穌是憤怒者,沒有任何博愛的精神,他並未宣揚上帝愛全人類的訊息,反而在他的觀念裏,以色列人和外邦人是壁壘分明的。耶穌也是孤立者,他被追隨者甚至被他信仰的上帝拋棄,在整卷書中,幾乎所有角色都在嘲笑他,在受難之時,他大呼「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痛苦地死掉。

《馬太福音》

《馬太福音》寫作時間比《馬可福音》後,作者是誰無法可考,而作者也不是記述其親眼所見,而是根據《馬可福音》及自己掌握的資料編寫而成。到《馬太福音》的描述中,耶穌的形象已較《馬可福音》神性,而且作者刻意引用舊約經文附會在耶穌身上,這是因為《馬太福音》的讀者對象為早期皈依基督的猶太人,引用舊約可堅固猶太人的信心,故此《馬太福音》有這麼一句說話:莫想我來要廢掉律法和先知,我來不是要廢掉,乃是要成全‧」(太5:17),而這句話相信也是歷史真實耶穌所說的話,因為耶穌本是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他的思路固然也是以律法為本。

然而,在《馬太福音》裏,耶穌的神性又比《馬可福音》更加超越,例如我們可以從該卷福音書看到耶穌作為超自然的神祗而存在,《馬太福音》作者執筆之際,其時正是聖殿被毁後,西元一世紀末之際,偽經如《以斯拉四書》、《以諾一書》的<比喻之章>都有對「人子」有超自然的描述,「人子」從海中迸出,駕著「天雲」而來,審判邪惡的人,消滅人世的軍隊等,甚至乎這個「人子」是先於萬物,是上帝揀選出來的,這時也正是《馬太福音》寫作之時,想必作者也是受其影響,於是耶穌便被描述成在末日登上「榮耀的寶座」(太13:41),而且愈來愈把耶穌神聖化,耶穌的身份,已經逐漸由人變為神,放上神枱了,顯現地,這些文學作品寫作之時,耶穌已經去世多時,對耶穌的描繪也更為天馬行空。

《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寫作於公元九十年代,作者是外邦人,也是《使徒行傳》的作者,是書之寫成是以《馬可福音》及Q資料為本,以及作者自己蒐集了的一些資料而成。

耶穌之身世

與《馬可福音》及《馬太福音》相比,《路加福音》更加強調耶穌的神性,例如在《馬太福音》中,約瑟對馬利亞婚前懷孕尚有「把她悄悄休了」的念頭,在《路加福音》中的約瑟被描述到根本毫不在乎似的,以突顯耶穌的神聖及事先安排似的:

要和他所聘之妻馬利亞,一同報名上冊‧那時馬利亞的身孕已經重了‧」(路2:5)

而且還描述:

主的使者站在他們旁邊,主的榮光四面照著他們‧牧羊的人就甚懼怕‧那天使對他們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是關乎萬民的‧ 因今天在大衛的城裡,為你們生了救主,就是主基督‧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裡,那就是記號了‧ 忽然有一大隊天兵,同那天使讚美 神說,在至高之處榮耀歸與 神,在地上平安歸與他所喜悅的人‧」(路2:9-14)

當他十二歲的時候,他們按著節期的規矩上去‧守滿了節期,他們回去,孩童耶穌仍舊在耶路撒冷‧他的父母並不知道‧以為他在同行的人中間,走了一天的路程,就在親族和熟識的人中找他‧既找不著,就回耶路撒冷去找他‧ 過了三天,就遇見他在殿裡,坐在教師中間,一面聽,一面問‧凡聽見他的,都希奇他的聰明,和他的應對‧」 (路2:42-47)

以上情節,皆為《馬可福音》及《馬太福音》所無。

而且,《路加福音》還把耶穌家譜上溯至亞當,以此強調福音既為猶太人,也為外邦人,耶穌是萬邦萬民的彌賽亞救世主,於此亦見出《路加福音》當為外邦人的基督徒。

《路加福音》亦提到耶穌於伯利恆出生一事,其實也是與歷史不符,古代的人,特別是福音書的作者,他們執筆寫事情是沒有現代人的歷史觀念的,所以也不會區分何謂神話與歷史,對他們來說,歷史是用來顯示「真理」,而不是用來考據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事實。故而在《路加福音》筆下,作者為了解釋耶穌是大衛王的後裔,安排了耶穌在伯利恆這個大衛家鄉之地出生,以符合當時人們對耶穌的預期。顯然,《路加福音》作者自己也知道他這樣寫肯定是違背歷史,而且作者也許沒有打算讀者把它當作歷史來讀,然而為了呼應先知彌迦的話:「伯利恆……將來必有一位從你那裡出來,在以色列中為我作掌權的」(彌迦書5:2),《路加福音》作者無中生有,以人口普查等事來解釋耶穌於伯利恆出生,以符合當時人對耶穌作為受膏者,是大衛王子孫,應許的彌賽亞的期許。(6)

耶穌之家庭

《路加福音》是保羅的擁戴者寫出來的,所以它有意掩沒耶穌家族的兄弟姊妹,耶穌本有諸弟,分別是雅各、約西、猶大及西門,及妹妹妹瑪利亞和撒羅米,然而到了《路加福音》,這些名字也蕩然無存。而早期教會也漸漸把耶穌的母親塑造成純潔不食人間煙火的的童貞女。讀者可能會奇怪,《路加福音》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呢?我們知道《路加福音》的作者也就是《使徒行傳》的作者,而他們也是直接服務保羅神學的,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刻意把雅各邊緣化,在《使徒行傳》,縱使作者知道雅各是繼承耶穌運動的領袖,但他刻意不予描述,而直接把繼承人說成是彼得與約翰,之後的篇章,從第九章至二十八章也幾乎完全只提及保羅。(7)

此外,《路加福音》提到耶穌十二歲時在耶路撒冷聖殿與拉比們辯論希伯來聖經(見路2:42-52),及在拿撒勒的猶太會堂朗讀以賽亞書卷,震驚法利賽人(見路4:16-22)的情節,其實也是子虛烏有的虛構情節,耶穌出生在貧苦之家庭,本身缺乏教育,幹著木工類的苦力工作,耶穌屬於最低階層的農民,在那個時代拿撒勒這個窮苦地方,也根本沒有學校供農工子弟讀書,當時的人文盲率極高,縱然人們對希伯來聖經有粗淺的認識,但也只是流於口述傳播。耶穌本是貧民出身,使用的語言是亞拉姆語(Aramaic),耶穌縱然能掌握到一點點希伯來文和希臘語這些知識性語言,但也只能讓他在猶太會堂聽懂祭司宣讀的經文,僅此而已,想必要讓耶穌用希伯文來溝通,是幾近沒可能的事,耶穌既無接受過正式的教育,試問又怎麼可能與拉比們就希伯來聖經而侃侃而談呢?

耶穌和約翰

至於耶穌和約翰的關係,耶穌追隨施洗者約翰開展彌賽亞運動,其實以地位而論,耶穌是約翰的門徒,故此耶穌視約翰為他的導師、拉比,十分尊崇,然而在《路加福音》中,作者好像刻意把約翰的角色淡化,此書開先先講述約翰被希律監禁了,然後才交代耶穌受洗的事,言談之中感覺好像耶穌根本沒有接受約翰施洗似的。

耶穌之死的刻劃

至於耶穌的性情,《路加福音》的描述跟《馬可福音》有強烈的反差,他不像《馬可福音》描述的那個情緒化、無助孤立又帶憤怒的耶穌,而是一個運籌帷幄,對上帝充滿信心的神人,而且也絲亮沒有絕望的情態,很明顯地,《路加福音》根據《馬可福音》重塑耶穌的形象時,必然做了一些更動,在《路加福音》裏,耶穌並未對自己的命運失去過信心,面對死亡,他十分平靜,在描述耶穌臨終在十字架上,《路加福音》巳經與《馬可福音》及《馬太福音》大不相同:

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路23:34)(注意:這句話是後來的教會人士加上的,古代版本並沒有這句說話,見《新舊約全書》修訂標準本,1967年印第250頁之註腳。歷史上耶穌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大有可疑。)

耶穌大聲喊著說,父阿,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裡‧」(路23:46)

《約翰福音》

《約翰福音》寫於公元二世紀生活在亞歷山大城的秩名猶太人,流行於小亞細亞一帶,是四福音成書最晚的書卷,把耶穌描述得最神聖化的也是該卷,具有極濃厚的唯靈色彩,其開首之名句十分神秘而且氣勢磅礡「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對基督徒來說聽得津津有味,深深感嘆神啟語言之神妙: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 神‧這道太初與 神同在,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約1:1-3)
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約1:1-3)
從來沒有人看見 神‧只有在父懷裡的獨生子將他表明出來‧」(約1:18)

然而,若我們疏理希臘哲學對基督教哲學的影響,我們就知道這些經文並不是猶太文化固有的,而是兩希文化(希臘文化及希伯來文化)交織的產物。《約翰福音》作者受斐洛影響,已吸收了希臘哲學中邏各斯理論,這些描述很適合二世紀時外邦基督徒的需要,故此《約翰福音》應用希臘哲學「道」(logos)解釋耶穌的神性,在《約翰福音》筆下,耶穌不單止是人子,不止是上帝子,他由蒙恩神化的人子一變而成為了道成肉身的聖靈,成為了道,是邏各斯,這種既是上帝(聖父)、道(邏各斯、聖靈)及基督(聖子)同一而不同位格的思想,發展成後來的「三位一體」教義。

首先結合把希臘哲學「邏各斯」與希伯來宗教的神觀結合在一起的是猶太哲學家斐洛,斐洛大概與耶穌同時代,他運用斯多亞的邏各斯概念和柏拉圖的理念論來解釋上帝與世界的關係,他認為邏各斯是上帝的長子,是僅次於上帝的神,祂是上帝在時間中創造出來的,斐洛認為上帝與世界和人需要有中介存在,而這個中介就是「邏各斯」了,祂作為上帝創世的工具,是人認識上帝的媒介。斐洛的哲學思想直接影響《約翰福音》的作者,並成為基督教「道成肉身」的教義來源。

在《約翰福音》這部福音書,作者繼承了斐洛的邏各斯中介論的觀點,認為基督形象為上帝的顯現,就是藉著斐洛這個猶太哲學家的橋樑,希臘哲學與猶太宗教結合在一起,在《約翰福音》裏充份體現出來,故此在《約翰福音》裏,耶穌已不再是「人子」,而是「上帝子」了,耶穌十分明確地承認及認知自己的神性,而且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

我與父原為一‧」(約10:30)
「耶穌說倘若 神是你們的父,你們就必愛我,因為我本是出於 神,也是從 神而來,並不是由著自己來,乃是他差我來‧」(約8:42)
亞伯拉罕出生以前,我已經存在了‧」(約8:58)

以上這些甚具神學氣息的筆法,在對觀福音裏,是無法找到的,《約翰福音》刻意把耶穌描寫成神,因此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耶穌經常以「我是」來表達自己,大膽無畏地表露身份,此乃三福音所無;在早期的福音書裏,耶穌對自己的身份還是十分閃縮的(見可3:12及太12:16):

我就是生命的糧‧」(約6:48)
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裡去‧」(約14:6)

在對觀福音書裏,耶穌在彼拉多面前尚且承認自己是猶太人的王,然而在《約翰福音》裏,耶穌明確宣稱自己的國不屬於此世(見約18:36)。

至於耶穌和約翰的關係,《約翰福音》比前三福音書更極端地抑壓約翰並抬高耶穌的地位,除了跟《路加福音》一樣沒有描述約翰跟耶穌施洗外,更說:必興旺,我必衰微」(約3:20)

至於描寫耶穌之死,《約翰福音》描寫耶穌臨終時的情境像是自覺完成了一項預定的神聖使命一樣,沒有絲亳痛苦,從容就義,與《馬可福音》差天洞地:

耶穌嘗了那醋,就說,成了‧便低下頭,將靈魂交付神了‧」(約19:30)(注:耶穌死時神態,《馬可福音》與《約翰福音》二福音的版本俱是抄襲自舊約《詩篇22.1》「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及《詩篇31.5》「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裡‧耶和華誠實的神阿,你救贖了我‧」。)

◎ 總結:神乎?人乎?

由以上分析可知,四福音所記載的耶穌很大程度上並不是歷史的耶穌,我們更發現距離耶穌死後愈遠的福音書,其形象就愈神化,這也是唯有《約翰福音》這部成書最晚的福音書才把耶穌的神聖性刻劃出來的原因,說的明白一點,《約翰福音》並不是在講述耶穌的話語,而是《約翰福音》的作者篡改了施洗約翰和耶穌的話,去令他們說他自己想說的話。

教會在因應傳教需要而刻意把耶穌慢慢神化,到了耶穌死後三百多年,羅馬帝國才確定了現在的正典,而其他的書卷則被禁絕,這期間福音書經過多少改造,實在是不言而喻的!更甚的是,四福音書互相之間更是矛盾百出,例如耶穌的家譜問題及耶穌被釘時的言論。

歷史上的耶穌並不是神,他也沒有自稱為神,他從來沒有直接稱自己為基督或神子,更向他的門徒強調:「不可對人說他是基督‧」(太16:20),最多只是間接輕輕地說「你們所說的是」,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木牌亦只是寫著「猶太人的王」而非「神的兒子」(8)。

耶穌的年代是末世意識十分強烈的時代,以彌賽亞自居者人數不少,耶穌的行為可被解釋為潛意識的宗教幻想,他以彌賽亞自居,幻想自己就是舊約中的救世主,刻意迎合舊約中的彌賽亞身份,這也令他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上了十字架,這個悲劇人生也為耶穌從人性走向神性提供了一個基本框架,耶穌死後,福音書的作者為了傳教的需要,也刻意把耶穌塑造成彌賽亞形象,以至上帝之子的形象。

在西方學術界其實已有共識,就是福音書其實並無準確記載史實中的耶穌及教會的早期歷史,若然如此,我們看待聖經時,是否更應該保持真偽判斷的意識,冷靜地看待各卷福音書的分別、可信性及它們的含意呢?

 

附註

  • (1) 林天民,《宗教與現代人生》,臺灣商務印書館,2004,第176-178 頁。
  • (2) [美]巴特‧埃爾曼著,《錯引聖經《聖經》傳抄、更改的內幕》,黃恩邻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第130-134頁。
  • (3) 同上書,第133-134頁。
  • (4) 羅伯‧賴特,《神的演化》,梁永安譯,大家出版,2013,第279-280頁。
  • (5) 同上書,第283頁。
  • (6) 雷薩‧阿斯蘭,《革命份子耶穌:重返拿撒勒人耶穌的生平與時代》,黃煜文譯,衛城出版,2014,第69-73頁。
  • (7) James D.Tabor:《保羅與耶穌》,黃中憲譯,貓頭鷹書房,第55-56頁。
  • (8) 見:(約19:19)、(路23:37-38)、(可15:26)、(太2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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